故宮文物修復師 以匠心守文脈 用時間抵時間

  2025年,為紀念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與故宮博物院聯(lián)合推出十集紀錄片《百年守護》,該片聚焦故宮博物院開放、保護、研究、修復、展覽的故事,講述百年一脈相承的源流,見證宮墻內外涌動著的生命力。

  《百年守護》中,涉及文物修復的“時間寫下的故事”“以時間抵抗時間”“穿越時間的研究者”三集,均為清華大學影視傳播研究中心“清影工作室”(以下簡稱“清影”)策劃拍攝完成的?!扒逵啊毖永m(xù)著《我在故宮修文物》的主題,以“時間”為一以貫之的主題,再次聚焦故宮的文物修復師,展現(xiàn)了文物修復師與時間的抗衡。盡管延續(xù)了《我在故宮修文物》的主題,但此次的拍攝卻與之前的表達有所不同。在《百年守護》的前期調研期間,“清影”發(fā)現(xiàn)當下文物修復師的理念已經(jīng)發(fā)生轉變,他們更加注重科學化與標準化,同時著重利用先進的科技手段去輔助他們修復文物。除了展示科技手段,“清影”還著重以故宮人的故事為核心,記錄了一段段“時間寫下的故事”。

  從今年初春開始調研直至秋天殺青,時間一轉眼來到立冬的下午,《百年守護》的播出已接近尾聲。那天的北京細雨如織,清華校園格外靜謐,分集導演黃一洋在清影工作室中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2016年《我在故宮修文物》播出時,黃一洋還是觀眾;如今,他成為《百年守護》的拍攝者,當熟悉的文物修復師站在他的鏡頭前,他對時間的魅力也有了屬于自己的深刻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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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正值故宮博物院建院九十周年,“清影”創(chuàng)作的《我在故宮修文物》應運而生,引起了觀眾們的強烈反響,故宮文物修復部成員和日常工作逐漸被大家熟知?!栋倌晔刈o》一開頭的畫面,便瞬間把觀眾們拉回了《我在故宮修文物》,不少觀眾感慨:“看到這些熟悉的人還在,感覺真好!”

  在《百年守護》的首集開篇,銅器組的師徒四人在太和殿前修復著鎏金銅缸。畫外音說道:“故宮的文物修復,依然沿用古代的師徒制。高飛是如今銅器組的組長,也是王有亮的開山大弟子;材料學博士宋建祥是呂團結的關門弟子。兩位徒弟不約而同地選擇把陰涼留給師父?!蓖瑫r,言語之間,師父們總是感嘆著時間的流逝,“從1983年進入故宮工作,時間一晃而過,到了退休的年齡”。

  不單是師父們對于歲月如梭的體會感慨萬千,在畫面之外的拍攝者亦有此感。2025年初春,為拍攝《百年守護》,“清影”正式進入前期調研階段,他們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拍攝的“文保科技部”與十年前截然不同,早已煥然一新。首先,“文保科技部”被細分為“文保修復部”“文保科技部”“文保標準部”三個部門;其次,他們已不在曾經(jīng)的古舊小院修復文物,而是搬入了嶄新且現(xiàn)代化的辦公場所;最后,最主要的變化則是人員的變動,曾經(jīng)的老師父們逐一退休,年輕一代人已是故宮文物修復的中堅力量。正如《百年守護》里的旁白介紹道:“《我在故宮修文物》播出的這十年,王有亮退了休,又愉快地接受了返聘,他送別了幾只常喂的小貓,也告別了曾經(jīng)的小院。不過,樹木每年都發(fā)新芽,紅墻里也來了不少年輕人,宮里的舊文物,總有新人想來修?!?/p>

  黃一洋解釋道:“空間的變化是最為直觀的,也能夠窺見到整體的改變,新的辦公地點有著各式各樣的設施,每個人有自己專業(yè)的工作臺,配備了顯微鏡和專業(yè)儀器,與十年前老院子的風格是不同的。盡管新老傳承的情懷與對文物的敬重是一脈相承的,但是我們慢慢發(fā)現(xiàn)師徒兩代人對修復文物的理念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轉變。在《我在故宮修文物》中,‘清影’更多捕捉的是匠人的手藝活,甚至是‘非遺手藝’,講究古老的傳承,強調的是每個人要耐下性子,‘擇一事終一生’。而現(xiàn)在的變化是在匠人精神之下,還要更加注重科學化和標準化。故宮招收了許多年輕的專業(yè)人才,他們既掌握技術,也能自己上手修復,更像是‘工匠’與‘技術人員’二者的混合體?!?/p>

  恰如在《百年守護》中,師父們總說“一代人干一代人的事”,這是一個時代的變化。十年前,儀器設備與科技手段還未全面普及,修復一件文物需要積累經(jīng)驗和手藝。而現(xiàn)在修復文物時,工作人員一定要借助科技手段,比如他們會利用CT掃描技術對文物做出全面的評估,并召開專家研討會確定修復方案,在科學評估之后才能開始修復文物。

  不過,科技手段并未完全取代手工修復,不論是前期的技術檢查,還是后期的科學評估,真正的修復過程仍然需要依靠人手,“動手操作是修復文物必需的流程”,手藝在修復過程中永遠不會被淘汰。比如,以“手藝”修復為主的書畫裝裱組,很難被技術完全取代,還要不斷請教師父們。在《百年守護》里,徐建華老爺子如定海神針般出現(xiàn)在書畫裝裱科室,指導著徒弟們如何操作。徒弟們感嘆著:“只要徐老師在這里看著,我們就放心了,他只要一說可以,我就能踏實去修復了。”

  呈現(xiàn)科技手段的可視化探尋科技與人之間的連接

  2025年4月,在進行了兩次現(xiàn)場調研之后,“清影”正式進入故宮拍攝?!耙婚_始,我們要與老師們溝通和磨合,因此拍攝密度不大。相互了解和熟悉之后,今年5月開始,我們幾乎每個工作日都要去故宮拍攝,直至9月底殺青?!秉S一洋回憶道。

  在感知到文物修復的科技化改變之后,攝制組一直思考如何將這些先進科技和理念傳遞給觀眾,甚至在剪輯時也在探索將科技手段可視化,讓科技手段能夠真正有機地融入故事當中。他們認為,如果為了呈現(xiàn)技術而刻意拍攝,只讓修復師對著鏡頭展示如何使用科技手段,那么這是沒有溫度與情感的表達方式。黃一洋說:“后來,我們一致認為技術只是載體,它是一個象征符號,而我們拍攝的核心應該聚焦于修復師和研究人員,從技術回歸到‘人’的本身。哪怕是拍科技手段,也要去拍‘人’,把科技與人物的關系展現(xiàn)出來,比如我們要呈現(xiàn)出人的探索欲和好奇心,研究人員因內心蓬勃旺盛的求知欲,想對文物有更深和更全面的了解,因此驅動自己使用科技手段讓文物有了更好的修復和保存?!?/p>

  在《百年守護》第八集“穿越時間的研究者”中,90后金石文物修復師金大朝帶著一件改裝的掐絲琺瑯進入文保標準部的實驗室。他認為這件掐絲琺瑯的某幾處金色部分應是有人在后期以鎏金的方式補充上去的。能否測出金元素,對這件文物現(xiàn)有的判斷是極為關鍵的。然而,實驗室檢測出的數(shù)據(jù)卻顯示沒有金元素。金大朝反復確認了兩遍:“一點兒金元素都沒有嗎?”這一結果使原本信心十足的金大朝,感到愈發(fā)頭疼,他類比道:“比如一個完整的蘋果,被切開之后,截面有番茄醬,那么番茄醬一定是后來的,但現(xiàn)在卻測不出來番茄醬是番茄醬。”

  盡管金大朝在實驗室里愁眉不展,讀博的黃一洋對研究者的心情也能夠感同身受,但作為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的黃一洋認為捕捉到這一情節(jié)是令人心動的。這段故事正是告訴觀眾,技術并不能給研究者以允諾,如片中所說的“研究的魅力在于沒有人可以確保成功,沒有實驗可以預知結果”。黃一洋感慨道:“科技,的確是超越前人的一種方式。但它只是往前邁了一步,并非是萬能的。若在二十年前,老師傅們面對這件掐絲琺瑯,很有可能以經(jīng)驗判斷它是鎏金的,并以此思路去修復。而今天的金老師用自身的經(jīng)驗判斷之后,同時又以科技手段介入,雖然最終結果推翻了他的設想,但這何嘗不是人們對于琺瑯彩更進一步的認識呢?”

  此外,片中還呈現(xiàn)了許多高精尖儀器,卻沒有過度介紹與描述,這仍是因為攝制組所堅持的以人物為主線的拍攝思路。比如陶瓷文物修復師紀東歌使用的掃描電鏡可以直接觀察陶瓷這類不導電樣品,屬國際領先水平,它可以讓研究人員看到陶瓷最微觀之處,為科學保護提供著重要依據(jù)?!拔覀儧]有講述設備具體的背景,是因為不論多么高端的儀器,終究是老師們修復路上的一件新工具,它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修復師,讓修復師更加科學和完整地了解文物。”黃一洋解釋道。

  古琴“玲瓏玉”煥發(fā)新生感受南宋宮廷的時空回音

  “清影”制作《百年守護》的方式,基于他們一貫的拍攝模式,即從日常拍攝中慢慢積累素材,讓人物與故事的線索自己生發(fā)出來。因此,對于一百多天的拍攝素材的取舍,他們有時也會陷入糾結。

  在書畫臨摹組拍攝的兩個月里,他們幾乎拍攝了該組的每位修復師。黃一洋坦言:“一開始拍攝,我們有些迷失在這個組里了?!币驗樗麄兏械矫總€人所做的事都十分有意義,而這些摹畫師都在臨摹著不同的重要作品,同時對于古書畫臨摹也有各自的心得。

  之后,經(jīng)過深入溝通,大家認為該組中的徐亞男較為年輕,也是最晚入職的一名摹畫師,“她具有代表性,需要著重跟拍她”。當時,徐亞男正在臨摹的是故宮院藏一級文物《元人九歌圖》,這幅畫長達8.86米,她工作四年以來從未挑戰(zhàn)過如此長度的畫卷,觀摩時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這幅畫有著上萬條深淺粗細各不相同的線條,因此徐亞男需要換不同的筆墨去臨摹。攝制組得知徐亞男可以在拍攝結束前完成這幅畫卷,于是直到剪輯階段,最終確定將她與這幅畫卷作為書畫臨摹組的故事載體呈現(xiàn)。時間經(jīng)歷了完整的春夏秋冬,徐亞男聚沙成塔,一筆筆完成了臨摹,重現(xiàn)了《元人九歌圖》的神采。

  片中選擇了古琴曲《屈原問渡》與《鷗鷺忘機》作為配樂,這是特地請故宮漆器修復師專門彈奏的曲子,攝制組認為古琴曲與文物修復的主題非常契合。不僅如此,在拍攝中,令黃一洋念念不忘的文物是古琴,他自此對古琴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黃一洋漸漸明白古琴更大的功能是撫琴的人是為自己彈奏,是古人與自然世界交往的一種媒介。而這一體悟,正是因為他拍攝了漆器修復組的閔俊嶸。

  閔俊嶸自2004年進入故宮博物院,從事漆器修復工作。二十年中,他修復了許多明代與清代的古琴,積累了足夠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才開始修復宋琴。今年,他修復的是一張名叫“玲瓏玉”的宋琴,它是南宋官琴的“標準器”(即沒有爭議的器物),這是故宮博物院成立百年以來,首次修復這張古琴。在修復前,閔俊嶸的心情一直都很激動。在給這張古琴做全面的CT掃描之后,他開始進行修復。他希望修復后的“玲瓏玉”能夠彈奏出標準的南宋宮廷官斫之聲。

  “起初,閔老師給古琴做CT掃描時,我并沒有太大的觸動,然而就在拍攝的過程中,有一些不經(jīng)意的瞬間,我突然發(fā)覺這張古琴被修復之后,那么雅致,細節(jié)如此精妙,比如琴底的字或是刻章都有著豐富的信息,它們與琴身融為一體?!秉S一洋描述道。同時,他還回憶了在初秋的一個中午,閔俊嶸讓“玲瓏玉”煥發(fā)新生的瞬間。“當時,其他修復師都去吃飯了,閔老師把弦裝好,擰上玉佩之后,他開始試音,僅僅是撥琴弦,我瞬間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他似乎從那間屋子中抽離,有一種穿越時空之感。這一場景,讓我感到他不再是一位文物修復師,而是南宋的斫琴師。”

  時間既是文物修復師的敵人也是最好的朋友

  不論是徐亞男臨摹長卷,還是閔俊嶸斫琴,為了呈現(xiàn)他們長時間的修復過程,“清影”選擇使用定鏡頭的加速處理,著重強調時間的變換。時間,是貫穿文物修復內容的另一主題,而如何更好地展現(xiàn)時間的變遷,也是他們要解決的另一難點。

  文物修復,是一件與時間緊密相連的事情?!耙环矫?,因時代的變遷與時間的流逝,文物最大的‘敵人’便是時間,文物修復師一直在與時間對抗;而另一方面,時間也是修復師最好的朋友,他們可以利用時間與耐心,靜下心去完成極為細致的修復?!秉S一洋解釋道。攝制組認為需要強化片中的“時間感”,而解決的方法則是巧妙利用視聽語言?!俺藙倓偺峒暗亩ㄧR頭的加速處理,我們還會在片中穿插一些代表當天的時間或者時令節(jié)氣的空鏡頭,比如落英紛飛、烈日當空、夕陽西下等?!?/p>

  此外,他們也特別留意到了一些關于時間的動人故事。在第四集中,出現(xiàn)了一個關于“重逢”的巧合。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因受限于條件,故宮用結實的木箱存放西周青銅器蔡公子壺,一用便是六十年。而當下,故宮利用新技術與新材料,制作了安全又好看的囊匣用于存放這件文物,匣中還要放入直接接觸文物的內襯層,年輕的修復師張佳請來了已經(jīng)退休的喬秋云親自上手放入內襯。

  喬秋云的爺爺喬友聲因精于青銅器等文物的鑒定,于1951年進入故宮工作。1976年,喬秋云接了爺爺?shù)陌?,成為“宮二代”。在裝內襯層的那天,她的徒弟張佳無意中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存放蔡公子壺的老木箱上貼著喬友聲的簽名。這表示在1965年,喬友聲參與了蔡公子壺早期鑒定工作。片中旁白講道:“喬秋云是被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對老人感情極深。沒想到,一甲子時光遠去,祖孫兩人在同一件文物面前重逢。”

  十年前,黃一洋還是一位即將參加高考的學生,那一年他觀看了《我在故宮修文物》。今年,黃一洋已是一位拍攝者,時間也在他的成長中體現(xiàn)。回到進入故宮拍攝的那天,當見到曾在《我在故宮修文物》中的王有亮師父時,黃一洋感到既親切又稍顯陌生?!笆昵?,王有亮師父還正值壯年,如今變老了許多,門牙掉了,頭發(fā)也白了,腰背也總是發(fā)疼??吹剿?,讓我非常明顯地感受到時間流逝。當年的小徒弟高飛是如今的組長,曾經(jīng)在故宮騎著自行車的紀東歌老師,現(xiàn)在也成為了組長。時間,有著獨特的魅力。從文物的角度而言,時間又好像靜止一般,有時同一件文物在十年前修復過,現(xiàn)在會再拿出來繼續(xù)修復。它始終承載著歷史的厚重,仿佛未曾因歲月流轉而改變。但對我們而言,這些變化與過程已經(jīng)悄然走過了十年?!?/p>

  文/本報記者韓世容

來源:北京青年報